来源：胡克非 中国新闻周刊

　　9月10日晚，国足1：2被沙特男足绝杀，在多打一人的情况下，在主场没有拿到积分。就在国足与沙特男足比赛的当天上午，国家体育总局、公安部在大连联合召开足球职业联赛“假赌黑”问题专项整治行动新闻发布会。

　　公安部治安管理局负责人介绍称，自2022年以来，公安部重点交办辽宁等地公安机关侦破相关赌球、假球专案，整体谋划打击网络赌球、操控比赛、行受贿赂等违法犯罪行为，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128人，打掉网络赌博团伙12个，查实涉嫌赌球、假球比赛120场，对83名涉案球员、裁判员、教练员、俱乐部管理人员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目前，已有44名涉案足球从业人员被法院依法作出判决，34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

　　中国足协负责人则介绍了对61名涉案足球从业人员的纪律处罚情况：其中43人被终身禁止在我国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的活动；17人被禁止在我国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的活动五年；另有一人已在2013年被终身禁足，此次案件中再次因开设赌场罪受到刑事处罚。

　　6月22日，2024足协杯第4轮，汪嵩代表石家庄功夫队对战青岛西海岸队。图/视觉中国

　　3天前还出场比赛

　　根据公安部治安管理局向中国足协移交的赌球假球专案涉案61人的材料，其中44人因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开设赌场罪、赌博罪等一项或数项罪名受到刑事处罚；17人查实存在受贿、踢假球等行为，应依纪依规处理。

　　上述涉案人员包括了中超、中甲、中乙等三级联赛不同球队的队员、教练员以及球队官员。禁足名单中的部分球员，在此前的联赛中仍有出场，如被禁足5年的老将汪嵩，9月7日还代表石家庄功夫俱乐部出战了与黑龙江冰城俱乐部的中甲联赛，并打满了90分钟。与汪嵩类似，在上轮中甲和中乙联赛中，有12名禁足名单中的球员出场比赛，且都是首发。

　　9月10日，石家庄功夫俱乐部一位球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队内看到足协发布会后感到颇为意外。就在上个月，俱乐部还宣布汪嵩以球员兼教练员的身份进入一线教练组，参与日常训练工作。“汪嵩此前一直在跟队训练，足协的发布会后，当天他已经离队了。”

　　9月11日，汪嵩通过社交媒体发表声明称，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球队的事情、没有踢假球、没有操纵球员踢假球，更不会也不需要从中牟利，自己将与中国足协争取申辩”。

　　另一家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足协发布的禁足名单中有一位球员，去年曾效力于自己所在的俱乐部，去年赛季结束后已转会至另一家俱乐部。“为了完成足协要求的准入门槛，我俱乐部向其结清了薪水。新赛季开始后他也在新球队出场比赛了。”

　　该工作人员表达了困惑，足协倘若在当时掌握了相关情况，为何还能允许其完成转会和注册？如果已经完成了注册，为何又在赛季中段宣布禁足？

　　对于上述疑惑，中国足协一位知情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本次案件由公安机关主办，由于办案周期和进度的原因，涉案球员是陆续被追究刑事责任的，而在联赛注册周期，足协无权阻拦那些未被公安机关认定违法犯罪的球员正常转会和签约。

　　在足协公布的禁足名单中，共有8人来自原新疆天山雪豹俱乐部，该俱乐部已于去年宣布解散。在本案中，原新疆天山雪豹俱乐部除董事长孙爱军和工作人员张楠外，还有6名球员涉嫌违法违纪。

　　9月11日，原新疆天山雪豹俱乐部副总经理张福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去年俱乐部解散后，自己一度陷入抑郁，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调整自己。当他看到中国足协的处罚后，蒙了。“打个不恰当比方，天山雪豹就像我曾经深爱过的人，虽然过程中我感觉到她出轨了，但分手后事实证明她不仅出轨了，还同时出轨很多人，这事儿就恶心了。”

　　足协无法判定“假球”？

　　足协公布禁足名单后，前大连一方足球俱乐部总经理石雪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并不意外。他回忆，2015年的中甲联赛中，大连一方俱乐部排名中甲联赛第二，冲超形势乐观，但在联赛最后阶段，李铁率领的华夏幸福俱乐部在积分榜上逼近了大连一方，很多比赛开始显露出有些不对劲。

　　石雪清甚至自费前往部分俱乐部，劝说对方不要收受华夏幸福俱乐部的好处从而踢假球，他还多次向中国足协发出举报信，让中国足协重视此事。“当年我和大连足协的官员一同前往北京，想找时任中国足协副主席于洪臣‘要个说法’，但于洪臣躲着不见，派出了时任中超公司董事长马成全接待我们，在我介绍情况时，马的脸色很不好。”

　　8年后，李铁、于洪臣、马成全纷纷落马，相继出现在了央视拍摄的《持续发力 纵深推进》反腐专题片中。

　　内蒙古草上飞俱乐部前总经理姚志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作为中国职业足球的从业者，发现球队或者比赛不对劲并不难，但举证难度很大，甚至是无法举证。

　　“多年前，我曾收到过一个匿名电话，对方称我俱乐部部分球员收了钱打假球，我第一时间将信息告诉了球队的外籍主教练，但他不认为球员会在球队保级的重要时刻做出如此不职业的事情。”最终，球队还是“如约”输了球。姚志强曾想过举报，但手上却毫无证据。

　　上海兰迪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张冰，是中国足坛中颇有名气的体育法律师，已经代理过上百名足球运动员的案件，并曾是多家职业足球俱乐部的法律顾问。

　　张冰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法律上没有“假球”这个概念，《刑法》对操纵体育比赛也无相应的规定，目前司法机关对上述涉案的足球俱乐部管理人员、球员，依据其具体行为的不同，以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开设赌场罪、赌博罪等追究刑事责任。

　　张冰透露，本次的涉案人员之所以被公安机关调查，是因为公安机关2022年在沈阳和青岛破获了两起赌博案件，并抓获了两名庄家。根据庄家提供的相关证据和证词，找到了部分比赛交易的记录，证明了庄家和部分球员、官员以及俱乐部之间的关系，再通过球员陆续供出其他球员的方式让案情得以推进。

　　在张冰看来，正是因为有交易证明的违法行为，从法律上才能认定参与其中的球员存在违法行为。有违法行为球员参与的比赛，才可以被判定为人们口中常说的“假球”。

　　相比公安机关，中国足协作为行政机构，没有执法调查的能力，在没有司法机关介入的情况下，自然也就无法判定哪些比赛为“假球”。

　　“据我所知，有的球员只参与过一次交易就被本案调查并且最终被判罚禁足，有部分球员干了很多次，但并不在本次庄家所供述的交易和比赛中。”张冰说。

　　球员纷纷发表声明“喊冤”

　　在9月10日足协发布禁足名单后，名单中的部分球员采用召开新闻发布会或发表声明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截至发稿前，约有10名球员通过不同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9月10日当天，前黑龙江冰城外援多诺万·埃沃洛发表声明表示，自己并没有踢假球，只是在赢球后分别收到过时任黑龙江冰城队长李帅给自己发的奖金和一个LV牌皮包。

　　随后，禁足名单上球员、前黑龙江冰城球员芦宁也发文表示，是队长李帅给自己致电表示球队要把欠薪还给自己，但转账时金额变多，李帅对其表示这是赢球的奖金。

　　原陕西长安竞技队员丁捷则发表声明，表示自己确实触犯了法律，但并没有对不起陕西球迷。自己违规违纪的比赛是2021年12月8日，陕西长安竞技 vs 南通支云，球队以 2：1 取胜，赛后收到了 7 万元。9月13日，前江西南大门球员孙冬发表声明表示，自己是因为欠薪而参与了假球活动，并已经受到了有期徒刑8个月的判罚。

　　在足球业内部分人士看来，之所以本次处罚后出现大量球员“喊冤”的情况，源自一些涉案人员的案情和涉案细节未被公开。在2009年足坛反腐事件中，几乎公布了所有涉案人员的信息和细节，但本次只有一个结果，这造成了信息不对称。

　　对于部分球员发表声明“喊冤”的方式，张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理解有部分球员感到意外，不能接受，反应比较强烈。但正当的方式应该是，在7天之内向中国足协纠纷解决委员会提起申诉，如果得到的答复仍然无法被接受，还可以向中国体育仲裁委员会提起申诉，如果两次申诉对方认定对该球员裁定的纪律处罚有问题，那自然会做出撤销的答复。

　　“在申诉过程中，相关委员会必然要对申诉球员呈现公安机关提供的部分证据，球员也可以进一步评估自己是否真的‘冤枉’。”张冰说。

　　9月11日，曾效力于山东泰山的外援孙准浩在韩国水原市召开新闻发布会，回应此前被中国足协终身禁止在中国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活动一事。图/视觉中国

　　部分球员把个人账户

　　直接提供给庄家

　　在禁足名单发布后，不少球员曾联系张冰让其为自己代理，但张冰始终十分谨慎。在与球员沟通中，张冰总是会询问一个相同的问题：“当年公安机关调查案件的时候，你究竟和对方是怎么说的？”

　　部分球员与张冰聊起公安机关调查时显得轻描淡写，甚至是避重就轻，张冰很难相信有些球员的话。“如果事实真如他跟我所说那样，他确实不应该被追究任何责任，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张冰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很多球员在与自己的沟通中反复提起“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但事实上，公安机关最后调查确定其涉案，必然与交易有关，也就是说涉案球员一定通过不同方式接收到了从庄家端给出的钱，这才能形成最扎实的证据。

　　“我们抛开刑事犯罪不谈，就从民事角度来说，一个人突然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钱，你难道不要搞搞清楚吗？不管是球队的队长，还是球队的‘大哥’，赛后突然给钱，难道不需要问问为什么吗？”张冰反问。

　　张冰表示中国足球行业内部分球员认知水平较低，缺乏基本的法律常识。“部分球员跟庄家的交易甚至是直接使用自己的个人账户，庄家直接把钱打到球员的个人账户，公安机关调出流水一查，直接就做实了，甚至有很多球员的即时通信软件中，和庄家交流、讨论甚至是支付记录都保留着。”

　　张冰介绍称，部分球员虽然没有接受庄家的直接好处在场上踢假球，但他们为庄家提供相关比赛信息并从中获利，这些球员最终会被判定为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

　　此外张冰介绍说，除了球员自身的认知水平有限以外，庄家的强力渗透也是形成大量球员触犯法律的原因之一。“有个球员在我看来原本是性格很单纯的类型，庄家为了收买他，跟了他三年，每个周末请他吃饭，给他做思想工作，经过三年的软磨硬泡，还是把他拉下水了。”

　　分析本次中国足协公布的禁足名单不难看出，中后场球员占比很大，而前场球员的数量相对较低。对此，一位前中超职业球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证实，对于赌球的庄家而言，的确更“钟爱”中后场球员。“中场球员的表现决定了球队能否正常向前进攻，以及拦截防守，而中后卫则更容易选择性失误，门将就更简单一些。”该职业球员说。

　　该球员介绍称，除了位置对于决定比赛更关键以外，绝大部分球队在关键的“中轴线”位置一般会采用资历较深的运动员，以便通过其个人的比赛经验来帮助球队。中小型球队和实力较弱的俱乐部，则更愿意在相关位置使用老将。

　　这些老将不仅在球场上决定比赛的走向，在场下更衣室也是俱乐部当仁不让的“大哥”，当庄家搞定这些“大哥”后，年轻运动员就很容易因为“大哥”的要求而落入“假赌黑”的陷阱中。

　　“如果球队中的‘大哥’对于反赌球的态度十分坚决，也会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年轻球员误入歧途，但如果‘大哥’自己就是假球的操作者，在那样的环境中其他人被拉下水或许只是时间和数量的问题。”该球员表示。

　　根据多年和中国足协打交道的经验，张冰认为，中国足协之所以最终作出相应的判罚，一定是看到了相当详尽的证据资料，否则不会轻易做出如此严格的处罚。

　　涉案俱乐部后续将如何处罚

　　除了未被公开的其余批次涉案球员处罚内容之外，关于足协对涉案俱乐部将如何处罚也引发广泛讨论。

　　在9月10日举办的足球职业联赛“假赌黑”问题专项整治行动新闻发布会上，中国足协主席宋凯表示，将向国际组织通报对涉案人员的相关行业处罚，此外，对于涉案的俱乐部，将依法依规查处并及时向社会公布。

　　“相关俱乐部是否会受到处罚，我们治理足球行业‘假赌黑’的态度是坚决的，无论是球员还是俱乐部，只要涉及‘假赌黑’，我们都将依法依规严肃查处，给予行业处罚，绝不姑息，并及时向社会公布，接受社会监督。”宋凯表示。

　　事实上，早在今年2月28日，经过两年的修订，中国足协发布了最新版本的《中国足协协会纪律准则》并下发各协会和足球俱乐部。

　　在全新的《中国足协协会纪律准则》中，多次强调了坚决打击“假赌黑”等违规违纪行为。其中明确写道，不正当交易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假赌黑”等不良行为，自然人或组织违背体育道德、丧失体育精神、为谋取不正当比赛成绩或不正当利益进行不正当交易的，经纪律委员会认定，给予以下处罚——自然人：罚款、禁止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的活动；组织：罚款、扣分、降级与取消升级资格、取消注册资格。

　　除俱乐部的相关处罚外，足协发布的禁足名单中有三名球员如今在海外效力：其中前山东泰山队员孙准浩如今效力于韩国水原FC俱乐部、前山东泰山队球员郭田雨如今效力于泰国清莱联俱乐部、前黑龙江冰城球员多诺万·埃沃洛如今效力于科威特科海坦足球俱乐部。

　　其中，郭田雨曾在今年8月通过社交媒体发布道歉声明，希望能给他一次机会，用踢球来回报所有关心自己的人。

　　中国足协公开表示，中国足协将向国际足联上报此次禁足名单，由国际足联决定是否在全球范围内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罚。关于已经离开中国并在海外联赛获得出场的球员是否会受到处罚，仍需等待国际足联的最终裁定。

　　当年中国足协曾将谢亚龙、南勇等足协高官在内的足坛腐败案涉案人员58人名单上报国际足联。随后国际足联纪律委员会宣布对上述个人进行全球禁足的追加处罚，并表示追加处罚的决定符合国际足联纪律委员会处罚条例。

　　由此来看，本次案件中的涉案人员，最终受到国际足联的全球禁赛处罚，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9月13日下午，韩国K联赛水原FC俱乐部总经理崔淳镐公开宣布，该俱乐部经与球员孙准浩沟通后，决定终止双方的合作关系。崔淳镐表示：“如果球员本人出现了这样的争议，就会给球迷们带来困扰。我们也无法辨析，他们是来看足球比赛，还是来看孙准浩的。与其球队因这样的困扰在球迷面前展现出不理想的面貌，还不如直接终止比赛。所以在暂停比赛，还是终止与球员合作的问题上，我们选择了后者。”

　　前述前中超职业球员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十几年前中国足坛经历了那次反腐后，业内不少人认为，长期制约中国足球发展的“假赌黑”被整治，中国足球将迎来快速发展的阶段。但事实上，中国足球无论是国家队成绩还是联赛质量如今呈现的样貌都不尽如人意，“假赌黑”不仅没有被根除，反而卷土重来。

　　9月10日发布的那份禁足名单中有一个叫做沈刘曦的名字，格外引人关注。这位前浙江绿城球员在上一次足坛反腐过程中被控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并获刑，2013年中国足协曾开出的罚单中，沈刘曦被终身禁足。

　　9月10日中国足协发布的公告显示，原杭州绿城队球员沈刘曦，2013年已被处以终身禁止从事任何与足球有关活动的处罚，仍不知悔改，在此次案件中因开设赌场罪受到刑事处罚。中国足球协会再次进行通报，要求全行业对其严格执行禁业处罚。